KadoKado角川（01 掌櫃娘子）網頁好讀版：https://0rz.tw/priH4 我以血養這世道太平，但世道卻非應我所願而行。 【壹、寒客來】 01 掌櫃娘子 大漢，永初四年，數九寒天，落雪無聲。 「掌櫃的，外頭的雪像篩麵糰子似地，厚厚一層有一尺多了吧。這麼冷的天肯定 不會再有人上門，咱們是不是先把前院的門給關了？」剛進門的蠻子還來不及擦 掉滿頭滿臉的濕雪，一陣冷風便從門縫子竄了進來。坐在離門邊最近的是個駝背 老漢，冷不防地被寒風吹得直打哆嗦，緊接一聲：「哈——啾！」大大打了一個 噴嚏。 轟天巨響，好不驚人。 客店裡原是鬧哄哄、談天說笑的商客們聞聲不禁一頓，莫不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待看清門邊的老漢摀著鼻子滿面通紅，一臉羞窘模樣，愈加忍不住鬨笑開來，有 那眼中瞧不起人的，甚至開聲胡罵個幾句。 眾人奚笑間，只見文三娘從枱子裡閃身而出，聲音又嬌又脆：「老先生莫要害怕 ，方才是大雪壓垮後頭馬廄頂，呦——那聲音可真嚇人吶，連我也嚇了一跳呢。 對不住對不住，驚著您老人家了吧？要不您坐到裡邊去？裡邊暖和，清靜些好歇 息。」 那老漢似乎多日不曾梳洗，一身補丁破衣瞧不出什麼顏色，加上蓬頭垢髮，隱隱 飄出一股異味。聽了文三娘善意招呼後，眼中不禁亮起一絲光芒，他侷促地朝四 周望了望，可偏偏對上的目光個個都透出厭惡之情，好些個人甚至將頭撇了開去 ，權當視而不見，並無一人願意騰出位子。 老漢雖是失望，卻也不敢冒然擠身到人前討個位子坐，只怯怯將身子縮了縮，兩 手亂揮直道：「不用換、不用換，老頭子就是進來避避雪，等雪一停我就走了。 」 「看不出這老傢伙倒還有些自知之明。」裡桌裡不知誰說了一句，又引得眾人發 噱一笑。 原不過就是句油頭話，幾人說說笑笑也就過了。哪知文三娘眼角春風帶笑，眉尖 一挑，一隻丹蔻手叉在腰間，漫不經心一瞥掃過，幾張桌子通共坐著十來個人， 大夥兒還沒品嚐過來那笑裡是甚麼滋味，其中一個胖子倒是暈乎乎地開口了：「 掌櫃的怎麼著？這話是我說的。難道還說錯了嗎？」 其實那胖子只較常人略胖些，有意賣弄服飾華貴，穿了一身窄衣緊袖，又挺了個 幾乎撐破衣服的肚腩，反倒襯得身形臃腫不堪。文三娘聞言並不答話，只一雙美 目在胖子身上溜了溜，唇邊微勾，那笑容無限風情，胖子不由吞了吞口水，兩眼 一瞇，笑聲嘿嘿，心底很是受用。 接下來文三娘只管扶起駝背老漢，逕自往裡頭走去。「等等讓蠻子給您來盤片羊 肉，再配上一壺熱黃酒，吃喝下肚保證暖身子！」她見老漢囁嚅著似要開口拒絕 ，忙又道：「哎，這些是小店給您老壓壓驚的。您安心吃就是——」 「哎，掌櫃的。」胖子驀地出聲，打斷她話頭。「妳只顧給那糟老頭子壓壓驚， 可我們呢？我——也給嚇著了呦。」胖子擠眉弄眼地話聲才落，鄰座眾人瞬時怪 笑四起，你一言我一句搶著道：「我、我、我！我也嚇到了呦！」紛紛吵嚷起來 。 文三娘開店迎四方客，早已聽慣這些混帳話，當下既不惱也不氣，順著話頭笑盈 盈接道：「那是小店慢待了。一會兒每人一盤肉包子，給各位大爺壓壓驚。」 寒客來的肉包子遠近馳名，筋道足、餡兒多，用的是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宜， 多吃不膩，猶不覺飽。聽了文三娘的話後，個個禁不住嚥了嚥口水。天寒地凍的 ，誰不是風塵僕僕趕來投宿歇息，這麼冷的天，一個三鮮鍋再來盤肉包子，可是 再好不過。 見眾人一副饞嘴模樣，方才那胖子還拿鼻子在空中大聞特聞，彷彿空氣中已經飄 出一股肉香味。文三娘忍不住心生得意，一股驕傲之情油然而生。 「蠻子，」文三娘轉頭又喊道：「呆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趕緊搬張桌子過來， 真要讓個老人家等你不成？」 一旁的蠻子從方才起便像個木樁子般杵在原地動也不動，他還沒從三娘子剛剛說 的「大雪壓垮馬廄頂」的消息中回神。不可能壓垮馬廄頂啊，他在心底嘟嚷。不 久前他才檢查過馬廄、打掃廄頂上的積雪、還給白馬換上乾淨的乾草和食水，明 明確認過一切安好才進屋的。他心知那匹馬可是三娘子的心頭肉，夏天怕熱壞了 、冬天怕凍著了，比侍奉老祖宗還盡心。這寶貝要是真讓大雪給壓傷，可真不得 了！ 一時間蠻子猶豫萬分，不知是不是該再出去探一探？但這頭又催得緊...... 「蠻子！」文三娘緊接喊道，有些好氣又好笑。這蠻子空長一副好身子，壯得像 頭牛，腦子卻簡單，難道聽不出她剛是為了給老漢解圍，隨口胡謅馬廄頂垮了嗎 ？看那蠻子傻楞傻楞的，被她一吼後表情霎時不自在，接下來只顧悶頭苦幹，一 逕搬桌子、擦桌子、上酒菜......忙著不停的模樣，文三娘又有些不忍。 蠻子力大，原是做苦活的好材料，偏偏生來只得一隻右胳膊，許多用到兩隻手的 活兒他都做不來，除了天生殘缺的肢體，一雙眼睛中還有隻眼睛是瞎的。左眼的 眼珠子死白死白，總是直勾勾瞪著別人看，彷彿一股怨氣無從宣洩似地，任是再 好脾氣的人，被他盯久了難免 得慌。想當初，一個人見人嫌蹭的小伙子，就這 麼生生餓倒在客店前，說是好多天沒吃飯了，餓！ 餓？文三娘是開客店的，又不是開施粥廠，哪來那麼多善心好發？文三娘本想趕 他走，偶然察覺蠻子口音有異，竟有種生疏的熟悉感......，暌違多年的鄉音勾 起她幼時的回憶。老家啊......那樣凋敝的小地方，打從許多年前離開後，文三 娘再沒回去過，不承想還能再見到老鄉！ 也是那一點思鄉之情，文三娘決定留下蠻子。反正兩隻手做不來的事，一隻手還 不能做嗎？最多是幹活的時間長一些罷了。文三娘不在乎，也叫蠻子別在乎。畢 竟這世上哪有這麼多需要在乎的事，她告訴蠻子：「我娘送我出老家時，只交代 過一件事。她說，要想自在無拘，只要做到一件事便好了。」 「哪件事？」蠻子好奇問道。 「啪！」文三娘在蠻子頭上敲了一下。「你腦子又不壞，怎不自己想想！」 蠻子搔搔頭，腦袋瓜子一片空白，實也想不出什麼。其實文三娘打得並不重，他 也不覺得痛；只那一打，卻打出他一個新奇想法。蠻子忙興沖沖道：「妳有娘， 我沒有。三娘子，要不妳做我的娘教教我？」 「啪！」這次文三娘用了勁，臉帶怒容，看來是較真了：「我雖替亡夫守著祖上 一點薄產，可沒指望一輩子守活寡！真讓你喊我一聲娘，豈不嚇跑那些想娶我的 男人！」 「那、那我心底當妳是姐姐成不成？」都說蠻子不是真笨，只是一條筋想得慢， 被文三娘一擠兌，還真讓他想出個好主意。 這回文三娘沈吟再沈吟，一雙美目骨碌碌轉啊轉地不知在想些什麼，可終於答應 下來。 蠻子以為，三娘子對他還是有那麼點情分在的，對這個救命恩人他是感激的，卻 不知文三娘的沈吟只是因為她寂寞。 文三娘是寂寞的，口裡雖然說著喜歡她的男人從大街底排到店門口，她得好好挑 一挑。但這鎮子哪還有什麼繁榮大街，稀稀落落只剩不到百戶人家，破敗得很。 據說這鎮子早些年曾經發達過，只年歲不好，遭黃河大水淹過幾回後，一年年下 來但凡有些家當的早就搬得一乾二淨。 瞧著鎮上幾個大戶攜家帶眷搬得七七八八，文三娘也曾起過搬家的念頭。偏偏當 家的說什麼也不肯，只道這片客店是祖輩們辛苦積攢才傳下來的祖業，斷無捨去 之理。出嫁從夫，文三娘見勸不動，也就歇了那份心思。 可惜當家的體孱多病，打從客店生意一落千丈、再聘不住人，凡事都得自己動手 後，日夜操勞的他身子骨自然愈來愈差。虧他還有個好名字，婆婆說過文家只剩 這單薄一脈，前頭又夭折了兩個哥哥，生他時特地花了大錢請算命先生算了又算 才定的大名。文開峰、文開峰，明明是個豪情萬丈的好名字，原是要做番大事業 的，如今只剩過往雲煙。大事業還沒影跡，人已一身癆病而亡。當初花的大錢算 是打了水漂，難不成還能把當年的算命先生拖來痛打痛罵一頓？能怪誰？ 不是沒有人勸她改嫁。上無公婆、下無兒女，一個寡婦能成什麼事？但她就是放 不下，也忘不了。當家的在死前緊緊握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很吃力：「三、三娘 、三娘、三娘......」他喊了她的名字半天，其實什麼也沒說成，她的心卻揪在 一起，不敢看他的眼睛。或許他是說過的，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偏生文三娘當 時只顧著哭，哭到一口氣上不來，幾乎斷了氣，緊跟著兩耳發脹一片嗡嗡響。後 來她才看清楚，他的嘴型是說：「三娘妳走，別留、別留。」 直到當家的嚥了氣，文三娘也沒能止住淚，只喃喃道：「可我要是走了，文家就 真的斷了根吶。」她抬頭看向「寒客來」三個大字，長年風吹雨打招牌早就褪了 色，卻又好像一直在那兒，從沒移動過。 文三娘腦子活，客店不只能供住，也還能供吃的啊。上門落宿的客人是少了，可 人總還要吃飯吧？這一日三餐兜兜攏攏起來也是個小活計，既如此她何不趁機到 外頭攬些吃食生意？幾番思索後她決意從肉包子著手，天天半夜起身，自個兒桿 麵做肉餡蒸包子。對於自家的肉包子，文三娘是有信心的，那皮白胖胖看著又鬆 又喧，還沒入口，就能聞到微微甜的麵香；至於餡料更不必說了，自家手把手養 大的豬，豬膘可肥呢，刀尖子一挑白膩膩一層，一口咬下去滿頰生香，熱騰騰地 在嘴中化開，唇邊都帶油。 每天天不亮文三娘便兜著一車的肉包子上鄰鎮集市售賣。鄰鎮是個水陸交會的大 鎮，她就站在碼頭旁，肉香味隨著風飄散在河上，行客匆匆，上船前總不忘帶幾 顆寒客來的包子果腹。日子一久，寒客來的肉包子漸漸出了名。連縣城裡的王大 戶辦席宴，也指明要寒客來的肉包子。文三娘再也不用親自到碼頭賣包子，她光 顧著蒸包子便來不及。更別提蠻子來了後，文三娘的包子做得愈發可口，他那一 身力氣，揉麵團、和肉泥，恰恰正好！ 生活一安定，文三娘總算想起蠻子年紀也不小，是該成家了。她有心為他找個般 配姑娘，無奈此地窮鄉僻壤，總無合意的。那蠻子也真是，非但不幫忙，僅當她 是一頭熱，竟反過來道：「掌櫃的妳別瞎折騰，總之我不耽誤妳嫁人就是。」待 文三娘品味過來蠻子話裡的意思，氣得三日不肯與他說話，這件事就這麼擱下來 。 「掌櫃的，」蠻子喊她。單手托著大盤子，剛蒸好的肉包鬆軟細綿，上頭一層熱 氣氤氳開來，遠遠看著便令人食指大動。蠻子湊近她耳邊，壓低音量確認道：「 我剛剛查過，馬廄頂沒破。老頭子打噴嚏嚇到人也不是咱們的錯，送那老頭子一 盤片羊肉也就罷了，左右不過一個人，吃不多。其他十幾個人——妳真要人人一 盤肉包子？豈不虧大了。」 「誰虧誰的我心裡沒數麼，用得著你說！」文三娘回過神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包子趁熱才好吃，還不趕緊上桌。」 「來了來了！」被文三娘一催促，蠻子再無猶豫，乾脆拉開嗓子喊道：「今天肉 包子小店奉贈，人人都有吶，請各位爺嚐嚐鮮。」 不多時，只聞眾人一片狼吞虎嚥聲響，沒人再顧得上說話。眼看吃得最歡快的胖 子一逕大嚼特嚼，彷彿忘了早些時盡在口頭上佔店家便宜，文三娘淡淡笑了笑。 對付這些油頭子，她向來是最有一套的。 ---- 朝政清明輔明君， 亂世當道除賊臣， 人間地上斬妖鬼。 各冊故事獨立，分著讀也可以。 《大荒遺冊》 卷一・三秀（誠品書店：https://reurl.cc/a5QVN3） 卷二・無厭（豆瓣閱讀：https://read.douban.com/column/59430850/） 卷三・殊途（豆瓣閱讀：https://read.douban.com/column/59971622/） 卷四・太平（連載中） -- 說書人Yang FB: http://fb.me/croatiayangfans 出版作品 《大荒遺冊・卷一：三秀》、《止戈外傳：問天》、《相逢有時》 《止戈》、《天火》、《無鬼咖啡館》...等數十部小說。 誠品書店：https://reurl.cc/a5QVN3 讀墨電子書：https://readmoo.com/publisher/1098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site.org.tw), 來自: 115.43.40.169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ptt-site.org.tw/CFantasy/M.1725186800.A.A3C